赵启斌长期致力于学术研究和书画创作,在美术史领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研究思路和研究对象,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在书画创作领域,他也经过自己的创造性发挥,凸显出了自己的个性特色。我对他的巨幅书法比较敏感,认为他的巨幅书法有创造性,是在传统书学理念和现代学术书写观念中走出来的创作思路,非常新颖,也非常传统。他的巨幅书法无论是艺术理念还是审美境象、取法道路确乎与大自然、与生态学意义上的生态群落的一些论述和观点有暗合的成分,深得中国文化的精髓、现代文化的理念。作为一名生态学者,我仅以赵启斌巨幅书法为例试从生态学、生态美学的角度阐释一下自己对他的巨幅书法艺术的理解、感受和认识。
所谓生态学(Ecology),是研究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相互关系及其作用机理的科学,1866年德国动物学家海克尔(Ernst Heinrich Haeckel)把生态学定义为“研究动物与其有机及无机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科学”,美国学者Lindeman提出生态金字塔能量转换的“十分之一定律”之后,生态学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出现。生态学逐渐发展出生物个体与环境直接影响的小环境到生态系统不同层级的有机体与环境关系的学科,产生了多个学科分支,把生物与环境的关系归纳为物质流动、信息流动及能量交换。生态美学是以人与自然、人与环境之间的生态审美关系为研究对象的人文学科,是一种符合生态规律的当代存在论美学。作为生态学和美学相对应、相交叉而形成的一门新型学科,以生态存在论哲学为其理论基,强调生命的关联性,主张从生态学的角度研究美学问题。从生态学、生态美学的观念和角度认识、理解赵启斌的巨幅书法艺术显然可以获得不一样的审美感受和艺术体验。
我国的书法艺术来源于中国的汉字、古典文学和古典哲学,从一开始就有中国观物取象思维的运用,成为世界上与大自然万物联系最为宏阔深密的一种艺术表现形式,更成为一种表现主观精神情感的艺术形式为人们所接受。“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蔡邕《九势》)、“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见万象皆类之”(钟繇《笔法》)、“张长史(旭)私谓彤曰: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余自是得奇怪。颜真卿曰:师亦有自得乎?(怀)素曰: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释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往日张旭善草书,不治他伎。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韩愈《送高闲上人序》)……。这些论述有着朴素的生态学、生态美学的萌芽。我国儒、释、道三家以及古典文艺理论中无疑有现代生态学、现代美学的观念萌芽,我国传统哲学、传统美学、艺术理论诸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众生平等”等思想观念与具有现代人文学科意义的生态学、生态美学的一些理念应该有着密切的联系。赵启斌的巨幅书法作品,我能从其中感受到他来自于大自然的感悟和体验,蕴含有从大自然万物中感悟出来的物象美,有着不同自然群落聚合、离散、绵延的大尺度的意象美、大自然万千维度生灭变化的气势美和精妙幽邃的内蕴美,包含有生态学、生态美学的思想观念和审美意识。
花山岩画 赵序茅拍摄
广西明江之滨有一座花山,现存60多处巨幅岩画,3000多个朱红色的人物形象和符号,延绵数十里,甚是壮观,我曾经去考察过。如此巨幅岩画出自于骆越先民,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从中可以感受到历史的沧桑和先民文化的精神风貌,其间有着先民对自然和自我关系的认识和定位,有着对自己在自然生态群落中的地位的理解和形象释读,并从中寄寓自己的美好期盼和精神情感的投射。当时置身岩画下时,我就想到了赵启斌的书法,在我的印象中,他的书法审美意象应该与之有些类似,都含有生态学、生态美学的一些理念支撑其中。从生态学、生态美学的角度去认识他的书法所具有的创造性和精神内涵、审美内涵,应该不无裨益。一副书法作品应该是包含多个不同的字以及字与字的组合,书法中的字讲究变化,字的组合讲究疏、密、留白等,也就是章法。在我看来一幅书法作品和一个生态系统具有很多相似点,每一个字相当于一个物种,物种组成群落,不同的群落和周围的环境组成生态系统。每个生态系统的功能不同,体现的服务价值也不同,这对应着不同的书法作品留给人类的不同的审美价值。如果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书法艺术,是从一个侧面和现代文化的角度切入进独特的中国书法艺术中来,比古人比较模糊概括的宇宙万物的宏大视域来阐释、比拟、切入书法艺术或更为具体一些,是宏观中的微观角度,微观中的宏观视野,在学理上这样切入也许更有意义。
花山岩画 赵序茅拍摄
我看启斌的书法首先是“大”。很多人不理解大字与小字的区别,简单以为大字就是小字的放大。其实不然。大与小,不仅仅是形态的差异,更多的是“尺度效应”所体现的功能。生态学的尺度效应是指在小尺度上成立的事情,到大尺度不一定成立,同样是动物,小动物和大动物的区别极大。黄鼠狼比黄鼠大,但这不仅仅是体型大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营养级的差异,黄鼠狼比黄鼠大一个营养级。能量在沿食物链传递的平均效率为10%~20%,即一个营养级中的能量只有10%~20%的能量被下一个营养级所利用。生态学上如此,书法艺术上更应该是如此,为什么历史上一些著名的书法家,他们的书写书法规模都有自己熟练、擅长的一定尺幅,如果再大一些或者再小一些的空间,便有些措手和茫然,不能充分发挥出自己的优势和创造性来,也就是这个道理,如同生态学上的规定一样,是“尺度效应”的体现。书法艺术特别注意笔法的运用,笔墨技法几乎等同于书法艺术的生命,由于具体的书写尺幅不同,用写小字形成的创作艺术理念和方法来驾驭大幅作品,即用写小字的方法来写大字,很难创作出一流的书法艺术,反之亦然。其中的道理,我想与生态学所关注的尺度效应有相通的地方。启斌的巨幅书法更像是生态系统中的顶级掠食者,这不是简单的大字,而是所展示出的效应和气魄完全不同,所具备的能量也完全不同,其恢弘雄大的文化视野、磅礴激越的书写情怀决定了他巨幅作品的审美高度和精神内涵,大物必有大器应对,这也是生态学尺度效应原理在书法艺术创作中的一种具体体现和反映。
张孝祥《念奴娇 过洞庭》上
说完巨幅作品的单个大字,下面就是字与字的组合。启斌的巨幅作品字与字组合多样而富有变化。字与字的组合在书法上叫章法。同样,在生态系统中物种与物种的组合形成群落,群落不是物种的简单的集合,而是包含了很多的相互关系,比如种间关系,诸如互利共生关系、原始协作关系、互利共生关系等。启斌的书法组合多样而富有变化,多样性相当于物种多样性的水平高,变化意味着物种之间的关系复杂而多样。高水平的物种多样性是生态系统稳定和健康的基础,而生物多样性正是人类文明的物质基础。我从他的字与字之间的关系处理,感受到了生态学原则在书法艺术中的表现,能将如此丰富、复杂的关系通过空间的处理、字与字之间的巧妙安排形成如巨大的生物群落之间复杂关系的宏观展现,确实给人带来灵魂上的震撼,宛若造物主来看自己手中创造出来的杰作,如此宏大而又有序、精微的自洽系统组成,该会有多少繁复、复杂的关系成为庞大系统的有机组成而在发生作用啊。
张孝祥《念奴娇 过洞庭》下
不同的物种组成群落,不同的群落和周围的环境构成生态系统。同样,字和字的组合,加上书法家自身的修为就形成了一个独特的书法的“生态系统”,在生态学上就是一种“涌现现象”,在整体上呈现出非常丰富深邃的审美感觉、精神气象、书法笔墨特色的变化等等,诸如大气磅礴、浑雄壮观、纵逸古拙、潇洒灵动……。这种整体上的多层态境象的出现、审美意象的出现是单个字或者简单几个字的组合所无法达到的,原因就在于如同生态学所关注的“涌现现象”一样,是一种多样组合后多种功能的整体呈现,远远多于单个体所呈现出来的效果。生态学上的“涌现现象”是整个系统相互作用产生的,无法仅仅通过个体的行为或属性来解释。举个通俗的例子,单个蚂蚁的行为很简单,就相当于人体的组织,没有所谓的智慧和方向。而蚁群就是极其富有智慧的超级生命体和社会群落,是蚁群的整体行为和生命意志的反映,它远远具备了单个蚂蚁不具备的群体功能和社会功能。启斌的书法所展现的整体形象就如同一篇广袤的原始森林,蕴含大气沉雄的审美境象和美学内蕴。这种境象如同我遇见的花山岩画,是一种古老、原始的美,是一种突破传统的大胆尝试,更是他自身精神境界、审美理想的呈现。千百年来,我们的审美似乎形成一种定势,书必“二王”(王羲之、王献之),这给历代书法家一个好的审美传承,但同样会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一种桎梏,最为珍贵、最具有生命力的多样性、多元性生命意象和审美意象也随之失落,令人遗憾。我们沉醉于古代文化的辉煌,但也不应当忽视科技进步带来的工业美。手工的东西就一定比机器生产的更美吗?苏州园林、小桥流水是美,原始的大漠孤烟、雪域高原也是美。地球是多样的,物种是多样性,同样美也是多样的,书法的审美也应该是多样且不断变化的,我从启斌的书法所具有的原创性、创造性中感受到现代文化体系下所应该产生出来的一种大美气象,他的巨幅书法确实接通了中国文化的创造精神和艺术脉络。
毛主席沁园春雪词句
我非常赞同启斌开创出来的巨幅书法之美,这是一种敢于接续更大文化传统、突破单一传统的美。一种既吸收传统之美而又不拘泥传统的现代审美意象!这种美的境象和启斌个人是分不开的,所谓“字如其人”。如果字是一个个活灵活现的物种,那么人就是贯穿每个物种、在整个生态系统中发挥作用的物质循环和能量循环,由此才真正形成一个生态系统,才是生态学意义上的能量的和乎规律的流动、聚合和成形,也才能赋予整个大生态系统以勃勃生机,赋予书法艺术以意义、精神、灵魂和价值。启斌书法背后的能量是他本人,这人身上有很多独有的气息,我简单说两个,即“拙”与“异”。我从不认为“拙”是一个贬义词。曾国藩所谓“拙勤”是也。启斌兄读了六年初中、七年高中,参加了四次高考,才能得以进入南京艺术学院学习,而八年大学才得以毕业,正所谓“拙勤”是也。世间不缺聪明之辈,而守拙则非常人能为。只有大拙方能成就大巧,正所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其次是异。他整个人就是一道风景,给我们带来一种异象美。他坚守自我的价值,不媚俗,不迎合,不包装。每次看他本人,我总是想到梵高的身影。不过,他比梵高乐观。在现代社会和文化生态群落,他的异是另一种美,能有这份“异”是最难得的,能与这个世道为“异”,难能可贵。他的巨幅书法能呈现出如此的精神气象,能绽放出如此的审美气息,充分体现出了生态学上的“涌现现象”,是这一生态学原理在书法艺术创作中的反映。
石涛诗句
我国最早的书圣张芝、索靖诞生在甘肃,与甘肃有着不解的缘分。后世书圣王羲之、张旭、祝允明、于右任、林散之、高二适均与江苏、南京有着天然深厚的渊源,构成了一幅天然的书法艺术生态群落的高地。赵启斌能在如此的文化圣地、书法高地致力于学术研究和艺术创作,他一定会踏着前贤的足迹走出自己的道路。再回到花山岩画,史前文明留给世人的不仅仅是“岩画”,更是一种庄重、原始、纯真的美,介乎图像和文字之间的混沌之美、来自于大自然、并生于大自然的高旷之美。赵启斌的字真如同花山的岩画,置身其中,让人忘却了尘世的喧嚣,感受到震撼心灵的原始之美、高旷雄穆之美、素朴混沌之美、典雅明秀之美。
总之,赵启斌的巨幅书法艺术有着他来自于传统美学理念的启迪和传承,有着书法美学、绘画美学、古典文学相关理论观念的继承和发挥,有着美术史论领域专业知识的支撑,极富有传统文化、传统书画的审美境象,给人以儒雅、雄浑、激越、壮丽的美感体验,应该看作是传统书法艺术的继承和新拓展。由于时代的变迁,审美思潮的变化,科学技术的剧烈进展,赵启斌的书法创作无疑更有着时代的影响,反映着时代的精神气息,有着现代学科发展出来的人文脉络。现代人文理念和科学观念的嫁接与理论支持,使他的巨幅书法艺术呈现出非常强烈的现代感,呈现出如此浓郁的现代精神内涵和审美内涵。以上仅仅是我个人的感受,我想,熟谙书法艺术的艺术界的人士一定会有着更为深刻和更加专业的认同和感受吧。